我们学校哲学系有个教授,公开和校长对着干。他时不时地向全校员工发一些传单,列数校长的种种不是,公开呼吁要校长下台。却不说谁是谁非,我对这位教授敢与校长叫板的勇气佩服不已。佩服之余,不禁自问,咱为啥如此懦弱?
咱从娘胎刚出来的时候,那是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可是一点也不懦弱的。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懦弱了呢?
精确时间咱自个也不知道。大概从十来岁吧!记得那年咱家在自留地上种了甘庶。有一天有人对咱父母说,‘我看见某某偷你们甘蔗了‘。咱爸妈跑到地上一看,果然有二支甘蔗被掰走。他们就去找那人,想给他一个警告,想讨个说法。那人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楞小子。“谁看见我偷了?“,“某某看见了“。他立马拉我父母到那人家,凶脸一露,恶眼一瞪,“你看见我偷甘蔗了?“,那人吓得脚发软,赶紧说,“没没没,我只看到那人的背影,有点像你“。 “像我就是我了吗?“,“不是你,不是你“。那人随即转向我爸,“你诬陷我,我打死你”,挥拳就要打。好在众人拉开,我爸赶紧陪礼道谦。我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吓得腿早软了。我爸被打死的话,我咋办呀?
那时村里人打架是常事。谁拳头硬,谁兄弟多,谁就有地位。为争地位,争口气,打得头破血流,都是在所不惜的。有次咱看到一农妇满身是血,到支书那告状。那恐怖的场景,至今难忘。
过了几年,咱可以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了。咱年令小,个子小,又笨兮兮的,似乎所有人都可以欺负咱。咱只有默默地干活,不敢多讲一句话,咱懦弱得恨哪!
有一次,我们生产队里一个痞子欺负一姑娘,她哥哥见之,挺身相助。怎奈打不过那厮,被那厮打翻在水田里,那厮把他的头往水田里按,可怜他喝了一大肚脏田水。若非众人竭力劝架,他差点被溺死。将军一战成名,那厮一架立威。那厮的心狠手辣,让他在生产队里树立了无人敢惹的崇高地位。
看到这样的痞子流氓,咱怕呀!咱怕农村的痞子流氓,也怕城里的痞子流氓。
有次进城,见有人在卖波萝,写着,一片一元。咱掏出三元钱,要买三片。他给我三片,说六元钱。我说咋六元了?他说,你眼瞎的?我仔细一看,下面有行小字,写着,大的二元。我说,你这不是蒙人吗?便跟他争起来。没争二句,他水果刀一挥,说“我杀死你“。我便吓得半死,乖乖地交六元钱走人。
有次路过一烟酒店,有个外地人进店说,“买一条红塔山“。付钱给烟。这时,那人咕哝了一句,“不会是假的吧?“ 。不料,店主上去就是一耳光,“你找死,敢说我们有假烟?“ 这外地人只能诺诺,付钱离开。我真想替他打抱不平,伸张点正义。政府一直号召大家见义勇为。可咱拳小体弱,见了义也勇为不起来哪!
对痞子流氓的恐惧之心,一直到读大学后才有所改善。因为同学们都非常友善,没有因为我可欺而欺负我。这里对同学们表示感谢。
后来我进一所镇中学,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咱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了,还有啥可怕的呢?咱似乎谁也不用怕了。
有一次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书记说,“大家有什么意见建议,尽管提”。有个年青教师提了条意见,说,校领导一人有二间房,他结婚却没有一间房(二人合住一间),希望领导关心年轻教师的实际问题。领导说,“好好好,意见提得好,他们会研究考虑”。
会议结束回宿舍的路上,一个资格比我老一点的同事对我说,“这家伙要倒霉了“。我不以为然。那位年青教师提的意见合情合理呀!你看领导姿态多好,心胸多宽呀!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一学期结束,新学期开始,且不见了那位青年教师。后得知,他被调出镇中,去一所偏远农村乡中去了。理由是,贫穷落后的农村中学更需要他这样的优秀教师。党的倡议就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就这样莫名地成为“到艰苦地方去的好男儿“了。
我这时才明白,我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而这个别人,就是大大小小的当官的。官不在大小,即使一个中学的校长支书就能左右你的命运。一想到这,咱便不由自主地胆小懦弱起来,从此,咱看见官就怕,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病,这病就叫“恐官症”。
从此后,凡是开会,不管是全校的还是科室的,咱都不出声,懦弱得不行。咱不懦弱不行呀。
我读的是一所大专师范,当时的文凭是大专,学校里不少老师是本科的。我也想弄个本科。可专升本要三年,这相当于我这本科要六年。我想,还不如去试试考研。结果考上了研究生。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要到县教育局办手续,调档案。
咱胆小,不敢见县教育局的大官。咱爸也是老师,认识县教育局的领导们。于是咱爸陪咱一起去。咱们爷俩找到管这事的董副局长。
这董副局长甚是威严,一见面,就劈头盖脑地对咱一顿训,说,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去参加研究生考试,这是违反纪律。这个档案,他不同意调!
档案不调出,人事关系不落实,咱就读不了研究生。这一下子就把咱们爷俩给吓住了。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在咱爸世面见多些,还能说些话。咱爸那是喏声连连,点头哈腰,背躬屈膝。咱爸一个劲地局长长局长短的,就差喊出“董局长万岁”了。后来董副局长总算说,这事待他研究以后再做决定。 便打发咱们走了。
后来咱爸通过别人向董副局长求情,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再向董副局长送送礼,诉诉苦,求求情,最后总算放行了。
这里要说明一点,考研究生要单位证明,单位同意。但单位的大小没有明确规定。咱去报考研究生,用的单位是那所中学。董副局长觉得这单位应该是县教育局。咱能不能考应得到他的同意。董局长的想法一点都没有错。不过,被董局长这么一折腾,咱的恐官症就更严重了。
研究生毕业后,咱到一所大学教书,仍然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光荣归光荣,咱的恐官症依旧如故,咱看见官就怕呀!
看见校长远远走来,咱赶紧躲闪一边,咱怕呀!咱的怕领导,倒是给咱留了一个好名声。 有人说咱不媚权贵有个性。咱那有这般境界呀?咱不拍领导马屁,这不是因为咱多高傲,而是咱怕跟领导讲话。一见领导,咱就心惊肉跳,口齿不清,这样能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吗?说不定领导发现咱这么笨,把咱给辞退了,那可咋办呀?
不久,咱随出国潮来到美国。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对美国这片陌生的土地,咱心里充斥着恐惧,那里有地痞的强拳吗?那里有官员的强权吗?
到学校后,暂时没有车,基本搭别人车或步行。有一次一个下雪天,我步行去学校,对面开来一辆车,忽然在我旁边停下,一个小伙探头问我去哪?我说去学校,他马上转头,叫我上车,直把我送到学校,然后他再返头开车走。
过不久我买了辆旧车,有次去机场迷了路,问一姑娘。这姑娘告诉我该怎么走怎么走,完了问我,清楚没有?我英语差,听不全明白,我说,不大清楚。她于是干脆说,‘我带你去机场,你跟着我’。她带着我,开了二十多分钟,一直到机场附近,她摇下车 窗,告诉我,“前面就是机场,看到没?“ 我说看到了。她这才对我说再见。然后再开回去。
踏上美国土地后,我不仅没遇到地痞流氓,倒是遇到了不少洋雷锋。我就纳闷,这里的地痞流氓哪去了?难道这里没有地痞流氓吗?
那时我们做学生的,买不起新车,大多买旧车,用了一年二年,再卖出去。所以学校里旧车交易很普遍。有个上海来的小伙子,家境优越,心高气傲,血气方刚。有天为了卖买车的事,与一外国小伙争执起来。没争几句,这上海小伙便怒火中烧,挥起拳头便打了过去。他就想教训教训这外国佬,顺便给咱中国人民扬扬眉吐吐气。这外国小伙是个窝嚢废,不敢回手便吓得跑了。不一会儿,警察赶到,问上海小伙,”你打人了?”,上海小伙说,‘是他这样那样不对,把我气坏了,我气不过,才打的’。警察说,‘你打人了,就得跟我们走’。
警察铐上这小伙,带他到警局,关闭二天,罚款500美元。移民局立马跟进,遣返这上海小伙回国,并且不允许他再来美国。
从这事上可看出,在美国打人所付出的代价是非常大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到有人打架的,甚至吵架也没有。这不是因为他们素质高,而是他们不敢打架。因为打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以说美国没有地痞流氓,因为做个地痞流氓,太不合算了。是社会制度压制了社会上的流气,痞气和戾气。
美国没有地痞,自然没有了强拳。哪美国有强权吗?
这一问题的回荟,基于对强权一词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和解释就会有不同的回答。这里我把它理解为:强权是一个人利用他的power (权势,地位,能力等)对另一人的长期压制或欺负,而这种现象,被压制欺负的一方无力改变。按照这样的理解,强权与长时间紧密相连,带点终身制的味道。像农村里,一家欺负另一家,一家兄弟四五个,另一家只有一个,如果大家都走不出那个村庄,那么,这种欺负是长期的,带有终身性质的。这种欺负就可被称为强权。
那美国有终身制吗?有。私企的老板就是终身制。一个家族工厂,即使厂长在他们家族成员中轮流,看似不是终身制,本质上还是终身制。你被这个厂长欺负,你不可能找下任厂长伸冤。你在私企打工,你是斗不过老板的。好在美国没有户籍制度,也没有人事档案制度,这样就避免了老板欺负你,你无处可逃的困境。老板欺负你,你挥挥袖便可走。所以这种欺负称不上强权。
如果这家私企非常大,全国的工厂企业都是他家的,你就无处可走,那就只好忍受老板的强权了。
这就像中国皇权时代,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皇帝欺负你,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无处可逃。在那样的环境下,聪明一点的,有些能耐的,胆子大一点的,能做个奴才。像我这样笨兮兮的,胆子又小的,只能做个鼠才了。(我啥才都没有,不能称鼠才,只能称为鼠民了)。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胆子大又敢于顶撞权贵的,定会受到惩罚,或坐牢,或砍头,长此以往,这种人的数量趁向于零。社会上就只有奴才和鼠民了。
美国的政府官员,几乎都不是终身制的,大抵干上四年八年便下台。所以在美国,百姓是不怕官的。这里绝没有官逼民反的事。民众不把政府当回事。政府关门几天都无所谓。如果你去问美国人,州政府在哪里?许多美国人是答不上来的。我在一个城市都住了十多年了,我都不知道市长是谁?,书记是谁?(哦,对了,美国没有书记)。
说美国官员绝对没有终身制也不对,还是有终身制的官员的。谁?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一共九名。他们你是得罪不起的,因为他们是终身制的。
还有一些官员是准终身制,即没有明确的任期,一当可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他们是谁?他们是大学校长。校长不是竞选出来的。校长由校董会任命。如果校董会不解雇,这校长就可一直当下去,没有任期限制。像我们学校的校长都当了十五六年了,还没有退下去的迹象。
因为校长是准终身制,所以,校长还是挺可怕的。我看到我们的校长,就怕得要命。一见到他走过来,便远远地躲在一边,连哈罗都不敢说。
几年后,我终于拿到终身教授职位。同事就跟我说,“现在你不用怕校长了”。我不相信,哪有教授不怕校长的?,他就叫我去了解一下终身教授制度。
美国自建国起,就倡导言论自由。人人都有言论的自由。但同时也规定,私企老板有解雇员工的自由。哈佛大学早期,有个教授与校长不合,教授与校长公开争吵辩论。校长一气之下便开除了这名教授。在这件事情上,双方都没错。校长没有限制教授的言论自由,他只是使用了他可开除教授的自由。
可这件事引起人们的反思。如果校长有开除教授的自由,那实际上就保证不了教授的言论自由。于是通过了决议,剥夺了校长开除教授的自由。这就是终身教授制度。
所以,在美国,一个终身教授是不易开除的,除非这个教授学业作㢢,或犯了刑事案件。
其实这一制度,我们封建社会里也有类似的。比如中了举人或以上,你就有相当的言语权,官府不能轻易动你,除非你犯了刑事案件。
大家也许知道慈禧太后时期一桩有名的案子,叫“楊乃武与小白菜”。这掦乃武考中了举人,暂时没分配到官职,就在家待着,叫赋闲在家。这期间,他走村访乡,做些基层调研,为将来做官做准备。许多有冤屈的百姓,向他求助。他帮百姓对抗官府,与县太爷结下了樑子。这县太爷恨死了楊乃武,可他没撤,因为楊是举人。后来有人告楊通奸杀人,于是县太爷千万百计利用这一机会,要置扬于死地。才有了这一冤案。
一个社会的确需要有个保障制度,能保障一些人敢于进言。许多国家就有这一制度,这便是议员制。这议员便是民众选出的,专门进言献策,批评挑刺的人。
如果一个国家,高官可以随意地判刑坐牢,法官可以轻易地在电视上认罪,教授可以说下课就下课,那么这个国家一定是万马齐喑,一定是众人皆诺诺,无人敢谔谔的了。这样的社会,除了对当政者的赞扬吹捧歌颂外,再无别的声响了。
由于有终身教授这一制度的保护,我可以不再恐惧,不再懦弱。我也可以像那位哲学系的教授一样,公开和校长叫板了。我可以不仅不怕这小小的校长,我还可以不怕大大的总统。一不高兴,我就可以骂骂白登总统的。
我的懦弱,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环境等造成的。我现在的可以不懦弱,是社会制度造就的。
一想到自已现在居然敢骂总统,心里不免得意起来。可静下一想,这美国总统,全世界人民都可以骂,所以我一点也没啥了不起的。“有本事,你骂骂世界上一些伟大国家的伟大领袖们看看?”
我哪敢呀?除非我吃了豹子胆。
嗳?哪有豹子胆买?噢!算了算了。有买我也买不起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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