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日星期五

RE 张爱玲和周氏兄弟

 张爱玲和周氏兄弟


2022-9-2


这个贴本来是几天前写的,可是不小心弄丢了,只好再重新敲一篇,大意而已。


手边一本张爱玲的《重访边城》,没成想住久了大城市,不食人间烟火,向来以贵族自居的张爱玲心目中的边城,竟然是台湾和香港。怪不得她经受不了大陆五十年代初期的土改和思想改造,哭着喊着要往香港和美国跑,否则就她那娇贵的小身板和出身,过得了初一,也过不了十五。这一本小册子,也就没法面世了,有关台湾民风强悍和大陆难民逃往香港的文字记录,也不复存在了。


金锁记.jpg


也是在这一册散文集中,有几篇写吃的文字,写得比较好。尤其是她的那篇《谈吃与画饼充饥》的散文中,首次把她和周氏兄弟联系在一起。因为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鲁迅不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最近偏偏就有一些闲得蛋疼的好事者,像小说《说唐》和《水浒传》一样给一众英雄好汉排座次,非得把鲁迅排第一,于是张爱玲就被排在了第二,远在沈从文、老舍、巴金、茅盾、胡适、林语堂、丁玲、郭沫若、贾平凹、莫言和周作人之上。过瘾是过瘾了,可是未必也能够服得了众。


金锁记.jpg


要说鲁迅死得早,和张爱玲向无瓜葛,鲁迅辞世的时候,张爱玲还在念初中。是最居专业的文学评论家傅雷先生,早在1944年的时候,就慧眼识珠,第一次把鲁迅和张爱玲放在了一起,说张的《金锁记》,颇有鲁迅《狂人日记》的风格。


  • 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对傅雷的这一评论,张爱玲自然是十分受用的,所以在多年后她论吃的这篇散文中,就有两处特别地谈到了鲁迅,而且是一气呵成,不间断的。但不是说鲁迅的写作,而是谈鲁迅的翻译:


  • 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尔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走遍旧俄,到处受士绅招待,吃当地特产的各种鱼馅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


  • 鲁迅译的一篇一九二六年的短篇小说《包子》,写俄国革命后一个破落户小姐在宴会中一面卖弄风情说着应酬话,一面勐吃包子。近年来到苏联去的游客,吃的都是例有的香肠鱼子酱等,正餐似也没有什麽特色。苏俄样样缺货,人到处奔走觅食排班,不见得有这闲心去做这些费工夫的面食了。


而且张爱玲是在不经意间,在文中叁个地方,未卜先知地提到了包子和吃包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大概也是,张爱玲能够近几来在大陆突然疯狂走红的原因之一吧,算是后话。其实在《重访边城》这同一本散文集的另外叁个作品中,张爱玲也提及了鲁迅。一处是在《四十而不惑》里:


  • 最初听到祝福这件事,是圣经上雅各的哥哥必须要老父祝福他,才有长子继承权,能得到全部家产。父亲对子女有祝福的威权,诅咒也一样有效。中国人的善颂善祷就只是说吉利话希望应验。我从前看鲁迅的小说《祝福》就一直不大懂为什麽叫祝福。祭祖不能让寡妇祥林嫂上前帮忙,晦气。这不过是负面的影响。祭祀祈求祖宗保佑,也只能暗中保佑,没有祝福的仪式。


一处是在《忆胡适之》一文中,张爱玲不提名地快速闪了一下左派,在自己喜欢的胡适面前,表白自己和鲁迅,虽然是惺惺相惜,可是在意识形态方面,本也不是同一类人。而且在网上,胡适之说的纯碎是武力征服这句话,还被人给文字狱了,以至于看了删节版的读者,不知张爱玲和胡适之所云:


  • 适之先生讲起大陆,说纯碎是武力征服,我顿了顿没有回答,因为自从一九叁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于一九叁0年代。我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脸一沉,换了个话题。我只记得自己太不会说话,因而梗梗于心的这两段。


还有一处是在《关于笑声泪痕》中,张爱玲只是提到鲁迅的作品,说明她对于鲁迅作品所创作的人物形象,是真心佩服的,而且还刻意模彷过:


  • 有人冒名出书,彷佛值得自矜,总是你的名字有号召力。想必找了枪手,模彷得有几分像,才充得过去。被剥削了还这样自慰,近于阿Q心理。而且根本不是这麽回事。


相对比于鲁迅,同是周氏兄弟的周作人,就没有那麽幸运了。在《吃和画饼充饥》一文中,张爱玲点名道姓噼头盖脸地颉谕也喜欢谈吃的周作人是在炒冷饭和无病呻吟:


  • 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为自己辩护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之事到处都是一样,没什麽可说的,而各地的吃食不同。这话也有理,不过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澹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麽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


其实这还真的不是张爱玲第一次评价周作人,在1950年她以梁京为笔名发表的《亦报的好文章》这篇短文中,张爱玲是真心欣赏笔名为十山先生的前辈作家周作人写的散文的:


  • 报纸是有时间性的,注定了只有一天的生命,所以它并不要求什麽不朽之作,然而《亦报》在过去一年间却有许多文章是我看过一遍就永远不能忘怀的。譬如说十山先生写的有一篇关于一个乡村里的女人,被夫家虐待,她在村里区里县里和法院里转来转去,竟没有一个地方肯接受她的控诉,看了这篇文章,方才觉得无告这两个字的意义,真有一种入骨的悲哀。天天翻开《亦报》,就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文字,真要谢谢《亦报》。祝它健康。


可是周作人未必知道写这篇短文的人,就是在上海滩大红大紫的张爱玲的。以至于在他随手写的《希特勒们》一文中,对张爱玲在《亦报》上连载的小说《十八春》挑叁拣四指手画脚地批评了一番,说警句太多,没有幽默感云云。


  • 《十八春》第十章之八中有云,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因为这里边警句太多了,如下文云: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两相比较似乎平常了,可是我就觉得很有意思。我自己是最怕没有幽默感的。


这一下就不小心捅了个马蜂窝了。因为中国的才女,是水做的骨肉,是用来呵护的,而不是用来批评的。从小说《红楼梦》到现实生活中,早有先例。《太太的客厅》,就是实证。处于才女鄙视链顶端的张爱玲本人,自然也绵里藏针,心知肚明。在她多年后写的《张看自序》这篇短文中,对自己早年的一些作品,也不堪回首,感觉到了些许的齿冷。


  • 幼狮文艺寄《连环套》清样来让我自己校一次,叁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龇牙例嘴做鬼脸,皱着眉咬着牙笑,从齿缝里进出一声拖长的Eeeeee!(用噫会被误认为叹息,咦又像惊讶,都不对)。连牙齿都寒飕飕起来,这才尝到齿冷的滋味。看到霓喜去支店探望店伙情人一节,以为行文至此,总有个什麽目的,看完了诧异地对自己说:就这样算了?要想探测写这一段的时候的脑筋,竟格格不入进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丝恐怖。当时也是因为编辑拉稿,前一个时期又多产。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说是多产的教训,不过对于我是个教训。这些年来没写出更多的《连环套》,始终自视为消极的成绩。


其实张爱玲对于周作人,还算是客气。比周作人更为倒霉,当首冲开篇所说的傅雷了。尽管傅雷对张爱玲小说的总体评价,和周作人以及多年后的张爱玲,都英雄所见略同:


  • 宝石镶嵌的图画被人欣赏,并非为了宝石的彩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词藻,多一些实质,作品只会有更完满的收获。多写,少发表,尤其是服侍艺术最忠实的态度。


  • 《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霓喜和两个丈夫的历史,彷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的。没有心理的进展,因此也看不见潜在的逻辑,一切穿插都失掉了意义。。。在扯了满帆,顺流而下的情势中,作者的笔锋熟极而流,再也把不住舵。《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


可惜傅雷只负责翻译和评论,并不会也没有自己的创作,虽然说这样就跳出了文人相轻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的怪圈,但是张爱玲的一篇《殷宝滟送花楼会》,就把傅雷苦心经营多年的模彷爸爸的人设和教育家翻译家文艺评论家的光环,以叁角恋爱乱搞女人的流氓形象,毁于一旦。


  • 某日我翻看父亲的信件,张爱玲在1982年12月4日写了一封信给父亲,信上写道:决定不收《殷宝滟送花楼会》进新小说集(指《惘然记》)。原因是:《殷宝滟送花楼会》写得实在太坏,这篇是写傅雷。他的女朋友当真听了我的话,到内地去,嫁了空军,很快就离婚,我听见了非常懊悔。


  • 另一篇旧作《殷宝滟送花楼会》实在太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只好添写了个尾声。不得不噜嗦点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桉,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自己的作品。


这不仅仅是傅雷一个人的不幸,其实也是张爱玲自己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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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席琳 回复 Siubuding留言时间:2022-09-04 20:20:57

在张爱玲的《重访边城》里,还有下面这一段文字,在网上也没有被和谐,比较的奇怪:

报上十三妹写的专栏有个读者来信说:我今年十九岁。一年前她父亲带她从华北逃出来,一路经过无数艰险,最后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门,中途被中共射击,父亲用身体遮着她,自己受了重伤,死在澳门的医院里。她到了香港,由父亲的一个朋友给找了个小事,每个月约有一百元港币,只够租一个床位,勉强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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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席琳 回复 Siubuding留言时间:2022-09-04 19:57:28

茅盾、老舍、巴金、夏衍、丁玲、周扬、孙犁、赵树理、萧红、艾青、白先勇、王蒙等是因为政治正确给吹上去的,名过其实。沈从文的文字是比较好的,有生活经验,可是作品太少了,不让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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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ubuding 回复 席琳留言时间:2022-09-03 20:41:38

我爸谈过几次他还是青少年的时候,踩单车运自家养两笼猪到香港卖,价钱较好。后来我党封关后不久,就把马来华侨爷爷的小杂货铺关了,到广州读中学,勤工俭学,在码头搬砖。


英国人守约,尊重中国主权,不会主动先封关。后来乡下的人逃往香港求生或揾食,就变成偷渡了。


2019年我到新界的西贡玩,见到许多在90年代立的坟头,墓碑上基本上题宝安某某氏。宝安县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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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ubuding 回复 席琳留言时间:2022-09-03 20:32:17

是茅盾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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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席琳留言时间:2022-09-03 16:09:39

好在这一段,在网上并没有给和谐掉:

这时候正是大跃进后大饥荒大逃亡,五月一个月就有六万人冲出香港边界。大都是邻近地带的乡民。向来是农民最苦,也还是农民最苦。十年前我从罗湖出境的时候,看见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菜的可以自由出入,还羡慕他们。我们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把证件交给铁丝网那边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个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热天,我们站在太阳地里等着。这香港警察是个瘦长的广东靓仔,戴着新款太阳眼镜,在大陆来的土包子眼中看来奇大的墨镜,穿的制服是短袖衬衫,百慕达短袴,烫得折痕毕挺,看上去又凉爽又倔傲,背着手踱来踱去。中共站岗的兵士就在我们旁边,一个腮颊圆鼓鼓的北方男孩,穿着稀皱的太大的制服。大家在灼热的太阳里站了一个钟头之后,那小兵愤怒地咕噜了一句,第一次开口:让你们在外头等着,这么热!去到那边站着。他用下颏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遥,有一小块阴凉的地方。我们都不朝他看,只稍带微笑,反而更往前挤近铁丝网,仿佛唯恐遗下我们中间的一个。但是仍旧有这么一刹那,我觉得种族的温暖像潮水冲洗上来,最后一次在身上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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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席琳 回复 Siubuding留言时间:2022-09-03 16:05:10

是哪个边城?沈从文的还是张爱玲的?两个都好看。一个原生态的小说,一个即时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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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ubuding留言时间:2022-09-02 22:00:09

尽管我是从小看香港电视长大的(中间断过若干年,因为中共禁鱼骨天线),看过相当多两个中文台的民国电视剧,但总体还是相信党的教育和宣传,大致认同解放前国统区是民不聊生,暗无天日的。直到90年代中在英国留学读电脑时,从市政图书馆借到《边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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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笔者到英国纽卡斯尔大学读硕士,有时得闲到市政图书馆看书。那里有中文书部,有许多大陆,香港和台湾出版的书,笔者重读了很多鲁迅和巴金的作品,同样的文字,不同的注解(大陆出版的注解是紧扣阶级论的,香港出版的注解是很中性的),给笔者完全不同的感受和理解。原来1949年以前中国存在“边城”这样的地方,而不单只有晴朗的“苏区/解放区”和黑暗的“国统区”两种。《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里所揭露的事物,在1949年以后仍然存在和发扬光大。“人迫人、人踩人、人吃人,自耗元气”这种事物不断改头换面而存在。中国,中国人,在百年中,不过一次次地失去好地狱(“好地狱”,引自鲁迅的《失去的好地狱》)。曾经被“革命者”批判和斗争的“反动”事物,最终总是阴魂不散地附体“革命者”,令他们扬“革命”之名,行“反动”之实,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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